雨城遊獵

　奧斯卡的一天（Fruitvale Station）（2013）

　2013年由美國導演瑞恩．庫格勒（Ryan Coolger）編導的獨立電影，改編自2008年震驚美國社會的一起真實事件。2008年12月31日，新年前夕，一名黑人男子奧斯卡（Oscar Grant）進城跨年，卻在返家的地鐵上與人爆發衝突。手無寸鐵的他並在隨後遭警方拘捕的過程中，被一名警察槍殺。整個事發過程被許多地鐵上的民眾錄影，讓外界得以得知真相，奧斯卡的死也在美國社會引起多次的抗議以及追思行動。

　電影片頭一個搖晃的鏡頭，節錄自當初目擊證人拍下的影片。地鐵站蒼白的光裡面我們看見，一群警察壓著地上的一個黑人，拳腳相向；扭打的最後一聲槍響，鏡頭暗下一陣驚呼。

　早在電影開始之前，我就知道這是一個悲劇故事。而提前知道了整件事的前因後果，並沒有讓這齣悲劇變得不沉痛，卻使我轉移了哀傷的目標。在耳邊預習過那必然響起的槍聲後，奧斯卡的死，反而不那麼讓人難受了。相較之下，這部電影／這個事件真正的悲劇性，來自於影片隨後呈現的、反射出他人生中各個面向的、「奧斯卡的一天」。

　而這齣悲劇，主要肇因於兩個面向：奧斯卡本身的生命樣貌，以及在那個混亂夜晚他碰上的、失控的公權力。

　　不勵志的現實：奧斯卡的一天

　古云「見微知著」，這部電影最細膩與成功之處，莫過於透過呈現奧斯卡一天的生活內容、向觀眾展現了如此一個黑人男子的生命軌跡。而奧斯卡生命中的種種細節與線索，正是將故事帶往悲劇終點的主因。

　以一個教育程度不高、不是富二代的黑人來說，奧斯卡過著差強人意的「標準」生活。他的生活，符合大眾對他這樣一個黑人的種種想像：（曾經有）勉強餬口的工作、女兒都不小了還沒錢結婚、節慶裡一家人做了滿桌菜，團聚。是的，他已經活著撐過最黑暗的那一段時日：因為販毒而入獄、酗酒、肢體暴力、偷情、執迷不悟。現在的奧斯卡，儘管手邊還有不少棘手的問題，但他和每個成年的男人一樣，想要負起責任，給自己的愛人與女兒一個安穩的生活。

　但現實其實殘酷無比。奧斯卡的一天裡面，我們看見他力圖振作、本應十分勵志的身影。但他的奔波總是迎面撞上現實冷硬的高牆，他氣喘如牛也邁不開腳步只因，過去的魅影以及自身的劣性依舊如腳鐐般拖著他：因為慣性遲到而丟掉的工作、床底下還藏著的沒賣完的大麻。新年前夕的大好日子裡，奧斯卡飽受自我折磨，丟了工作的他試著說服老闆開恩，同時抗拒著再次鋌而走險販毒的誘惑；他努力地想要捍衛自己的尊嚴與得來不易的幸福。但實情是，面對生命你往往無能為力；片中一段奧斯卡停車加油的橋段，一隻加油站旁的可愛小狗，在奧斯卡剛逗弄完後就被車一頭撞死，而除了眼睜睜看著牠死去之外，奧斯卡什麼都做不了。現實，總不是那麼勵志的。

　奧斯卡身邊的一切飄著一股灰暗的悲劇氣味，但日子還是得過，況且正逢新年大好日子。儘管手頭很緊還是先買菜做一桌佳餚吧，家人團聚要緊；進城跨年放鬆一下吧，我愛的人們都能諒解，並支持正試著振作的我，明天吧，明天我會去找下一份工作，不再販毒，日子會更好。

　但是我們都知道，沒有明天了，對奧斯卡、還有很多很多試圖振作的人們來說。

　失控的公權力／黑色臉孔

　奧斯卡的生命軌跡，充其量只讓我們看見了，大環境中灰暗的常態。他終究是個受害者；真正扣動這齣悲劇扳機的，無疑是警方。

　其實像奧斯卡這樣黑人被警方誤殺的案例屢見不鮮，這幾年，美國各地都爆發過針對警方執法過當的抗議行動。各國都有警方執法過當或是濫權的現象，然而，在討論奧斯卡等美國的案例時，我們必須將黑人族群在美國的歷史以及處境，也一併討論進去。我們確實可以把這個事件，看做是單一警員個人行為的偏差；但我認為，探討整個大環境的因素，才是真正有意義、可能改變現況的做法。

　號稱民族大熔爐的美利堅合眾國，雖然允許了大量移民新血活化社會的機會，卻也衍生出不少問題與社會衝突。黑人族群在美國被打壓歧視的歷史淵源已久，南北戰爭已是一百五十年前的舊事，馬丁路德金恩博士遇刺也已半個世紀，如今第一個黑人總統歐巴馬任期即將結束，黑白之間的問題依舊難以解決，而且只怕會越演越烈。除了傳統的非裔美籍（African-American）黑人，像奧斯卡這種從墨西哥以及中南美洲來的拉美裔黑人，已經躍升全美第二大族群，並以居高不下的生育率快速追上人口最多的白人。如此龐大的族群，其中很大比例的人口，過的是和奧斯卡一般貧困、低教育程度、犯罪充斥的生活（奧斯卡的案例，恐怕還不是最底層的黑人生活）

　於是，可以理解的是，在很多臨檢或是拘捕黑人的場面中，為何警方總是採取高度戒備、手段強勢的姿態。他們面對的，是一個普遍與犯罪掛勾、有暴力與槍械前科，稍有不慎就可能爆發傷亡衝突的族群。

　但是，奧斯卡這類黑人族群長久的困境，我想是不能完全歸咎於他們自身的。

　白人社會對黑人族群的戒備與歧視，看似是出自黑人自己的缺點，但其實白人對黑人施加的打壓，也是造成黑人現況的主因之一。以黑人族群的高犯罪率來說，犯罪往往來自於貧窮，而貧窮說白了便是資源分配不均的問題：掌握相對優勢的白人，勢必會對黑人得到的資源造成被動的排擠與主動的剝削。從根本性教育資源的匱乏，低教育程度接著導致工作機會的難得，高失業率則催生了高犯罪率。這是一個，白人的惡意會不斷反饋到他們自身的惡性循環；白人因為黑人的貧窮、低教育程度以及高犯罪率而打壓他們，殊不知自己的打壓正是讓黑人族群難以跳脫惡性循環的主因之一。

　我想，多元族群間的磨合與共榮，將會是美國在接下來幾十年中，最重要的課題之一。上述看似無解的惡性循環，勢必需要其中一方先跳出來，退讓幾步；我想，握有優勢資源的白人，應該挹注資源，來與黑人族群一同解決這結構性的困境。當然，現實總是不那麼勵志的，美國國土之大，人口之眾，多元族群間的民情差異，體制面的缺失與政治權力、話語權的角力，這一切盤根錯節造成的困境，只怕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解決。

　「我有一個夢……」是啊，金恩博士，誰沒有呢？但是在那一天真正到來之前，還有多少像奧斯卡這樣的人，要含冤而死呢？他在一個再平凡不過的日子裡死去，他最後一句話說著「你射殺我，我還有一個女兒……」而在大螢幕之外，還有更多大環境下的亡魂，更多心碎的家庭，無法平安結束的一天。

　而奧斯卡不過22歲，電影末尾，我才知道。

　奧斯卡（Oscar Grant），1986－2008。